“没想到,日本的养老院竟这么落后。”
2013年,川口彰俊踏入养老行业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在此之前,他曾在厦门的一家日本制造业企业分公司工作,早已适应了那机械化与信息化的办公氛围。若非舅舅的邀请,让他重返日本,协助在富山县的养老院进行管理,川口彰俊或许不会察觉到,外界视为楷模的日本养老体系,实则远非人们所想象的那般完美。
接下来十年间,川口彰俊身兼“社会福祉法人喜寿会”(以下简称“喜寿会”)常务理事与特别养护养老院院长两职,致力于养老院的“3A介护改革”(即安全、安心、安逸),亲眼目睹了日本“超高龄社会”所遭遇的实际困境——表面上看似繁荣的养老体系背后,国家财政捉襟见肘、护理人员极度匮乏、科技应用发展滞后等问题,正投射出深重的阴影。
川口彰俊将这些亲身感受和深入洞察融入《高龄海啸》一书中,书中详尽地回顾了日本养老体系的演进历程,阐述了纷繁复杂的介护保险体系,并分享了他作为养老院院长所积累的宝贵一线实践经验。
日本位居全球老龄化程度之首,至2024年,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已增至3624.3万人,占总人口的29.3%。在川口彰俊所居住的富山县,老龄化比率更是超过了30%。有时,他会在停车场目睹一辆车占据两个车位的现象。这类车辆上通常贴有高龄司机的标志,车身显得陈旧,布满伤痕与凹陷,由此可以推测这位年长的车主可能遭遇过多次碰撞。”
中国目前已有超过2.1亿人口年龄达到或超过65岁,这一比例达到了总人口的15.4%。与日本相比,我国老龄化的规模更为庞大,增长速度也更为迅猛。我们是否已经为即将到来的高龄化浪潮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呢?
川口彰俊认为,目前我国养老服务领域正致力于增加服务供给规模,虽有一些质量上乘的机构,但整体服务质量尚未达到预期目标。
日本国土相对狭小,地域间发展较为均衡;相较之下,我国地大物博,各地发展水平悬殊,难以直接套用他国经验。这便是曾在人大历史系深造的川口彰俊用中文撰写此书的初衷,他期望将日本的成功与失败经验传授给更广泛的读者,“以期中日两国都能妥善应对老龄化及海啸等挑战,实现老有所靠、老有所养”。
月入多少,才住得起养老院?
在川口彰俊见面当天,我们一同游览了我国一家领先的连锁养老社区。踏入园区,映入眼帘的是智慧屏幕上不断更新的全国24个社区运营信息:入住的居民数超过16000名,其中80至90岁年龄段的老龄人口最为集中,同时还有2000位具有影响力的居民,他们包括院士、校长以及老干部等。
在社区里,单间公寓的月租金大约在8000元左右,不含餐饮费用;而两室一厅的租金更是超过了万元。园区的绿化做得非常精致,每日都会举办数十场文化娱乐和康复活动,然而这样的高昂费用无疑让许多普通居民望而却步。至于更广大的农村地带,那些子女不在身边、生活难以自理的老年人,若想找到一家收费低于千元的、干净且可靠的养老机构,确实十分困难。
年轻人常常谈论,他们现在辛勤工作,目的在于将来能够入住养老院。然而,“负担不起”这一担忧,已经成为了众多人在展望未来养老生活时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国内一些高端养老社区收费标准。(图/ )
相较于我国,日本的养老模式特色鲜明,其核心依托于全国范围内统一的护理保险体系。从四十岁开始,居民便需缴纳保费。在步入老年阶段后,他们能否获得护理支持,以及能够享受到哪些服务,都由这一保险制度来决定。在理想状态下,护理保险制度确保了“老有所养”这一理念得以制度化的落实。
以65岁高龄的老人为例,若其欲申请护理服务,则必须先通过“护理评估”。评估结果被划分为“轻度支援”(1至2级)以及“重度护理”(1至5级),共七个等级。等级越高,意味着对护理服务的需求越强烈。
川口彰俊在射水市担任介护认定审查会委员一职,持续了整整四年。在这期间,他每月都要参加两次审查会,每次会议中,他都要对大约三十位申请者进行逐一审查。审查内容涵盖了申请者的生活自理能力以及是否患有认知症等方面,所需资料则来源于调查员的观察记录、申请者及其家属提供的信息,以及医生的诊断报告。
尽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然而审查的委员们毕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偶尔遇到那些境遇极其悲惨的老人时,会有委员提议:“是否可以将护理级别提升一个档次?”只要所有委员达成共识,护理级别便会相应提升。川口彰俊回忆道,在他担任职务的四年中,曾遭遇过三四次类似情形。对于老人而言,这代表着他们能够获得更加周到的护理服务。
日本的照护体系相当繁杂,以至于即便是许多日本公民也时常感到难以理解。鉴于此,在完成照护评估之后,通常会有“照护经理”协助老年人根据个人情况制定“照护方案”,随后由相关机构负责提供相应的服务。
护理服务大致涵盖了家庭、社区和机构三大领域,家庭养老涉及上门护理服务、日间照料、短期入住,还有与国人传统观念中养老院相仿的“付费养老院”。而机构养老则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针对高龄人士提供康复锻炼的“护理老人保健设施”,另一类则是专门为重度失能或失智老人提供照护的“特别护理养老院”,也就是俗称的“特养”。
不论何种情况,其费用标准大多由政府统一设定,具体项目、服务时长和护理程度均有明确价格标签,老人需自付10%至30%的费用,剩余部分则由护理保险承担。以日本民众喜爱的泡澡服务为例,一次“上门入浴”服务收费为12660日元,若按照10%的自付比例计算,换算成人民币大约需要63元。
日本NHK的特别节目《老后破产》指出,众多依靠养老金生活的老年人原本生活就十分紧张,即便他们自己承担10%的费用,每小时的服务费用也高达500至1000日元。若卧床需要额外护理,超出部分需全部自付,费用将超过1万日元,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老后破产”的困境——“金钱的终止,即是服务的终止。”
困在“加算”中的养老院院长
中国人秉持“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而“9073”养老模式——即90%选择居家养老、7%选择社区养老、3%选择机构养老,这一格局正是建立在这一理念之上。
日本邻国的情形亦然,大约有六成的日本老年人渴望在家乡度过余生。但若他们需要专业的照护服务,那么在家中接受护理便变得相当困难,结果大多数家庭还是会倾向于选择养老机构。
特养服务品质优良且价格低廉,且无需预付费用,床位需求持续高于供应。为了保证公平性,养老机构需设立“入住评估小组”,以确定入住的优先顺序。据日本厚生劳动省提供的数据,2022年,介护等级在3至5级之间的重度失能老人中,等待入住的人数已高达25.2万。
川口彰俊是喜寿会的常务理事,该养老院以特别养护服务为核心,同时提供日托和短期入住服务。特别养护床位有90张,短期入住床位则有30张。
在20世纪90年代,日本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比率超过了12%,面对老龄化进程的加快,政府出台了名为“黄金计划”(亦称《促进高龄者保健福利推进10年战略》)的政策,旨在1999年之前增设10万个专门用于高龄者护理的床位。
在这一重要时刻,川口彰俊的舅舅创立了喜寿会。当时,养老院建设资金中有一半得到了政府的资助。然而,随着“介护黄金期”的结束,政府补贴大幅减少,经营者对于投资重资产的兴趣降低,尤其是特别养护养老院的增长速度明显减缓。据厚生劳动省的调查数据显示,2022年日本全国共有1.6万所特养设施,其利润率竟然为负1.0%。
养老院若想提升收入,唯有提升服务质量以获得政府额外补贴,即所谓的“加算”。例如,当员工中“介护福祉士”占比达到规定标准时,即可享受此补贴。除此之外,还有针对“认知症专门护理”的加算、口腔卫生管理的加算、排泄支援管理的加算以及褥疮管理的加算等多种类型。
相对应地,若是没有采取预防虐待措施、制定应急方案等,同样会遇到“减分”的问题。仅是基本信息,厚生劳动省就发布了超过500页的电子版表格,然而内容仅限于最基本的信息,要理解它必须参照民营出版社的指导手册,这实在让人感到烦恼。川口彰俊苦涩地笑着说,“但如果不深入研究,又是不行的”。这种加分与否关乎养老院的生死存亡,同时也决定了养老院是否有足够的资金来推进改革。
川口彰俊担任院长职位不久,便遭遇了一起投诉。一位年迈的老人胸前出现了大面积的紫色斑点,家属对此感到极度愤怒,他们怀疑老人遭受了“虐待”。川口彰俊则坚信这些伤痕是护工在移动老人时不小心造成的。当时,喜寿会的护理工作主要依赖人力,护工们每天需要多次用双手抱起行动不便的老人——从床上抱到轮椅上,从轮椅抱到厕所的马桶旁,然后再从轮椅抱回床上。
喜寿会护工中,男女比例大约为二比八。在日本,80岁以上的女性平均体重约为48公斤,而男性则为60公斤。这样的体重对于护工来说,抱起来并不轻松。因此,腰痛成为了他们最常见的职业病。对于老人而言,被抱起也不是一种理想的做法,轻则可能引起皮下出血,重则可能导致跌倒骨折。
尽管缺乏确凿的证据,川口彰俊不得不反复进行说明和致歉,并保证将实施改进措施。结果,家属虽接受了道歉,却仍旧选择了转院至另一家养老机构。
川口彰俊因这次意外事件而坚定了实施“安全介护”的信念。自2017年开始,他在喜寿会实施了“腰痛预防计划”,并购买了用于转移体位的升降设备和护理机器人。经过三年的努力,护工的腰痛发生率从原先的40%降至20%,而老年人皮下出血的病例报告也从每年200起减少到了17起。
如今,喜寿会的护工不需要再“抱起”老人。(图/受访者提供)
然而,直至2024年,政府才推出了相应的奖励措施“加算”,但作为“先行者”的喜寿会,却未能享受到这一补贴政策。
川口彰俊提到,日本有这样一个说法:“百家机构,百家特色。”他认为,盈利与福利是两个相对的概念,不同的机构所提供的服务和规模各不相同。因此,养老院经营者的一项关键任务,便是寻找到盈利与福利之间的平衡点。
“钱少事多工作累”,谁还愿意干护工?
在养老行业深耕多年,川口彰俊深刻体会到护理员短缺的问题愈发严重。院长们在相互问候时,常常会询问:“贵院的人才储备状况如何?”这几乎成了他们见面时的惯常话题。
川口彰俊提及,他的舅舅曾向他讲述,在2000年左右,招聘护工的工作相当轻松,一个职位就能吸引多达十几位求职者。然而,当他2013年进入这个行业时,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替代率达到了1:1。随着时间的推移,求职者的数量明显下降,常常是两人离职,却只能补充一人。
依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数据,2023年日本护理人员的总数达到了212.6万人,这一数字明显低于当年所需233万人的标准。随着“2025年问题”的日益临近——即二战后那波婴儿潮出生的“团块世代”陆续迈入75岁以上的高龄阶段,日本社会对于护理人员的依赖程度预计将在2025年攀升至243万人。若这一空缺无法得到填补,那么维持老龄化社会正常运作的介护保险体系或许将面临崩溃的边缘。
审视我国现状,人才匮乏的问题愈发突出——根据《2024养老护理员职业现状调查研究报告》的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养老护理领域的从业者仅有五十万人,而所需人数高达五百五十万,其中约六成从业者年龄超过五十岁。
川口彰俊直言不讳地表示,年轻人之所以不愿从事护工这一职业,根本原因在于薪酬微薄、社会地位低下、工作强度大以及职业发展前景不明朗。
2022年,日本厚生劳动省的调研结果揭示,整个行业的平均年收入为496万日元,其中护工(平均年龄42.4岁)的平均年收入为362.8万日元,而上门服务的介护员(平均年龄49.1岁)的收入更低,仅为353万日元,这些数字均未达到社会平均水平。在日本,这样的薪资仅能保障基本生活,远非丰裕,更不足以缓解长期从事照护工作所承受的身心压力。
为了减轻国内劳动力短缺的问题,日本政府将关注点转向了国际市场,通过实施技能实习生(亦称研修生)项目以及发放特定技能签证,努力吸引更多的外籍护理人员。2016年,川口彰俊管理的养老院就已经聘请了两名来自印尼的护工。在外国护工数量最多的时候,他们的人数甚至达到了我们养老院护工总数的7%。在此之前,我们也曾雇佣过中国护工,他们最大的优势在于熟悉汉字,这使得沟通变得更加顺畅。
川口彰俊明显察觉到,近年来前往日本从事介护行业的中国人数呈现出显著上升的趋势,特别是在2022年至2023年间,这一数字几乎实现了一倍的增长。与此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学习介护专业的中国留学生,他们怀揣着在日本工作的愿望,并渴望获得永久居留权。根据日本介护福祉士培养机构联合会的统计,在2024年共有3054名留学生,其中尼泊尔、越南和缅甸三国学生的人数高居前三日本留学好不好,而我国留学生人数为233人,位列第四。
川口彰俊认为,网络上流传的一些观点,诸如“日本护工的社会地位与办公室白领相当,甚至收入更为丰厚”,多少显得有些脱离实际、过于理想化。养老院里,晚年生活的真实与残酷被毫无遮拦地呈现,护工们每日需应对老人的饮食起居、夜间的紧急呼叫铃声,以及失智者反复无常甚至具有攻击性的举动。
在谈及日本的养老问题,外界鲜少涉及其中的负面因素。然而,川口彰俊指出,唯有直面那些不尽如人意之处,我们方能吸取经验教训,防止犯下同样的错误。
在评估养老设施时,川口彰俊对那些常被忽略的细节特别留心——浴室,那是老年人容易滑倒或遭遇事故的高风险区域,他会细致检查地面的材料、扶手的布局以及紧急呼叫装置的安装位置。同时,监控系统的配置也不容忽视:对于子女而言,监控可能代表着关怀,然而,如果摄像头过于显眼,可能会引发老人被“窥视”的不适感。
服务质量往往体现在细节之中。对于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来说,用餐时间往往是一天中最愉悦的时刻之一。然而,为了确保安全,许多养老院将食物捣碎制成流质,这让老人很难产生食欲,长期如此,可能会对他们的营养吸收产生不利影响。实际上,改善这一问题并不复杂:只需将流质食物放入模具,塑造成各种有趣的形状,就能激发老人的兴趣。“关键是要站在老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川口彰俊指出。
川口彰俊在阐述时提到,日本政府所推崇的养老模式包括自助、互助、共助以及公助四个方面。其中,自助意味着老人应尽自己所能完成事务,互助则着重于邻里间的相互扶持,共助则依赖于介护保险的支持,而公助则涵盖了介护保险之外的其他保障措施,例如最低生活保障。
去年,日剧《住宅区的两人》受到了广泛关注,“邻里互助养老”这一议题再度引发热议——人们开始憧憬,居家养老并非意味着孤独地度过晚年,反而可以与志同道合的朋友、邻居共同生活,相互扶持。
在《高龄海啸》这部作品中,川口彰俊同样阐述了“养老与……相结合”的社区共生存理念,诸如“养老与儿童”的老年与幼年融合模式,亦或是“养老与残疾”的老年与残疾人士融合模式。
坐落在日本神奈川地区的葵照护中心,最初是一座完全封闭的养老院。然而,随着经营者拆除东侧的围墙,却意外地激发了新的活力——周边的小学生们发现,通过这片园区可以更便捷地前往学校,于是他们开始“擅自”踏入葵照护,沿着私人小径上学。放学之后,他们会在葵照护的院子里尽情嬉戏。因此,老人们不再是单纯的被照顾者,反而成为了孩子们的“祖辈”。
银木樨公寓为了吸引小朋友们的注意,特别在入口处开设了小卖部,那里售卖着价格极为低廉的零食,从10日元起步,100日元就能选购到多种商品。起初,仅仅是几个好奇的孩子停下来观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银木樨公寓逐渐变成了孩子们放学后的聚集地。一些老人自愿担当起店员的角色,银木樨公寓便开始支付他们报酬。获得这份工作后,老人们找到了生活的价值,因而更加积极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即便认知症患者算错了找零,孩子们仍旧会细心地指出:“奶奶网校头条,您似乎算错了,我购买了5个10元的商品,总共是50元,我给您100元,因此您应当找回50元给您。”
这或许指出了养老问题的关键所在:制度构成了基本的保障,但真正能够抵御衰老和孤独的,是人与人之间紧密的联系和那份温情。
川口彰俊表示,衰老乃自然法则,不可避免,唯有淡然面对。他和他的中国配偶尚未确定未来的养老之地,或许是在中国,或许是在日本。目前,他们渴望趁着身体尚健,多游历、多观赏,珍惜当下日本留学好不好,尽情地享受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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