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马兵(评论家,山东大学文学院常务副院长)
对谈嘉宾:
李浩(作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刘玉栋(作家,山东作协副主席)
来颖燕(评论家,《上海文学》副主编)
颜炼军(评论家,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赵月斌(评论家,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王苏辛(作家)
读者与属于自己的经典,是互相激发和成全的共存项
马兵提到,经典阅读领域显现出代际差异,在“五〇后”作家中,他们讨论的焦点往往集中在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作品对他们的影响;然而,自“六〇后”作家起,他们探讨的议题则更多地转向了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文学经典对他们的影响。这种现象自然与所处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那么,在您的经典阅读经历中,是否也出现了类似的倾向呢?
李浩表示,他对文字中的“智识”情有独钟,这让他感到着迷。他并不沉迷于故事本身,却对故事中那些曲折展现、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深层内涵情有独钟。事实上,他现在认为,自现代以来,优秀的语言是由文字中的智识与作家对艺术的敏锐感知共同塑造而成的。那些引人深思的篇章,其中必然蕴含着多层次、丰富的内涵与曲折,必然流露出意犹未尽之感,必然蕴含着哲理以及哲理难以触及的微妙之处……在知识层面,现实主义小说常常无法满足我的求知欲,对日常生活的津津乐道也未能引起我的兴趣,这种偏见我并不打算改变,无奈之下,我将带着它一同走向生命的尽头。
优秀的小说理应揭示我们习以为常却未察觉的世界与生活,引导我们进行智慧的较量,并持续地激发我们的灵感与启迪。然而,这样的成就往往超出了许多现实主义作品的范畴。然而,我对福克纳、海明威、福楼拜等人的现实主义作品,以及门罗、奥康纳、海尔曼等人的现实主义作品,抱有极大的喜爱。这些作品给予了我许多教益。而我在小说课的技术讲述中,也多以现实主义为基础。
我仍需着重指出“螺旋上升”这一概念。我坚信,即便历经数个世纪,“现实主义”仍将作为一种主要潮流存在,然而,它并非我们坚守的纯粹现实主义,绝对不是。
来颖燕提到,本雅明在《柏林纪事》中曾言:“当人们打开记忆的扇页,那些折痕深处的秘密便难以完全揭晓。”我认为,对于很多人来说,阅读经典作品正如同翻阅这样一扇记忆之扇。真正的经典作品具有无限延展性,这种延展性与读者的生活经历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了一个统一的坐标体系。
余华曾在挪威奥斯陆大学发表了一次演讲,该演讲稿后来被赋予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标题——《鲁迅是我一生中唯一曾感到不悦的文学家》。然而,若细心聆听余华的讲述,便能领悟到,这“曾不悦”的“曾”字背后蕴含着欲扬先抑的技巧——余华通过自己的过往经历,巧妙地展现了经典的延展性。在他年少时的记忆中,并无鲁迅的作品,仅存有“鲁迅”这一名字。在他成为作家之前,他偶然间重新阅读了鲁迅的作品,这才彻底转变了他对鲁迅的看法。由于他当时所经历的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都让他深刻认识到鲁迅的作品宛如一片深邃而神秘的森林。正如余华所言:“读者与作家之间真正的相遇,往往需要等待恰当的时机。”据说,在余华一番话语的触动下,奥斯陆大学的一位教授步至台前,感慨道:“你儿时对鲁迅的排斥,恰似我儿时对易卜生的反感。”那挺拔的身姿中,蕴含着众多“我们”的影子奥斯陆大学,成为了这则趣闻中的额外感动。
卡尔维诺在其著作《为什么读经典》中,详细阐述了经典的十四个定义。其中,一条与余华、那位教授以及众多“我们”常陷入的误区尤为吻合:经典之作,那些我们道听途说便误以为熟悉的作品,一旦真正阅读,反而会愈发感受到其独特性、出乎意料以及新颖之处。仅仅出于职责或敬意去阅读经典并无益处,我们应当纯粹出于对它们的喜爱去阅读……未来,你将能辨识出属于你自己的经典之作。这看似是对经典的一种稳固定义,实则巧妙地将之置于了一种因人而异、相对化的境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独特的经典,经典固然可以提炼出一些普遍的特征,然而在这些共性之外,还存在着各自独有的特质,这些特质需要不同的人去解读,去领会,去与之产生共鸣。因此,哈罗德·布鲁姆曾言,阅读莎士比亚的历程,实则先是我们寻觅莎士比亚,而后静候莎士比亚的回应——莎士比亚对读者的理解远超读者对他的理解。随着生活车轮的滚滚向前,我们的内心世界逐渐显现,而我们最陌生的往往正是自我,正因如此,“莎士比亚”们才会持续唤醒我们内心深处那些被隐藏和被压抑的元素。读者与属于自己的经典,是互相激发和成全的共存项。
王苏辛表示,他是一位深受现代派小说影响的创作者。无论是现代派美术,还是戈达尔等新浪潮导演的独特风格,这些视觉和听觉语言都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的写作风格。在他看来,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因此其结构和构建过程都成为了作品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奥斯陆大学,并且至关重要。随着他逐渐认识到内容的重要性超过形式,他的写作方式也在随之改变。直面书写目标,促使内心世界发生转变,对我而言,这比推动故事情节的进展更具诱惑力;事实上,这正是我所追求的故事魅力。叙述的驱动力源自时间的流逝,而时间,它是唯一能够赋予生命意义的个体。
马兵:请问在您精心挑选的阅读书目中,排在首位的是哪部著作?您为何会挑选这部作品呢?
来颖燕表示,若追溯她早年阅读的经典之作,毫不犹豫地会提及卡尔维诺精心挑选的《意大利童话》,这部作品几乎贯穿了她的童年阅读生涯,至今仍对她有着深远的影响,从未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与其他童话作品相较,《意大利童话》并不像《安徒生童话》那般充满了唯美与哀愁,也不像《格林童话》那般深邃且带有恐怖色彩,然而,它却蕴含着诸多奇异与难以置信的元素,在我心中留下了杂乱却充满野性的美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明白,儿时感受到的混乱,实乃一种充满活力的生命迹象;或许正如托尔金所说,童话故事具备逃离现实、带来慰藉以及助人恢复的能力,让我们在奇幻的世界中发现那些平时未曾察觉的过往。直至大学时代,我开始阅读并深深喜爱卡尔维诺的作品,这才注意到他竟然是《意大利童话》的编纂者。我于是翻开了那泛着黄渍的书页,寻找他撰写的序文,那是我年少时常常忽视的内容,然而这次阅读,其中的一句却让我豁然开朗,明白了为何我自幼便对这类故事情有独钟——“民间故事通过不断验证人间的兴衰起伏,在人们逐渐成熟的朴素意识中,为人生历程提供了深刻的诠释。这些故事记录了男男女女们潜在命运的轨迹。”
刘玉栋提到,在他珍藏的经典书籍里,《鲁迅小说集》无疑是排在最前面的。即便时至今日,我时不时地会翻阅它,挑选其中的几篇来阅读。鲁迅的这些小说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每当我阅读,总能从中汲取到宝贵的启示,它们就像是一座蕴藏丰富的宝库,令人着迷。鲁迅的文风,大家普遍熟悉的是“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亦是枣树”,然而,很多人却未必知晓《孤独者》里的一句:“整日飘雪,直至夜晚亦未停歇,屋外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静谧本身的声音。”
马兵:那最晚的一部呢?又如何理解它的经典性?
李浩表示,他的阅读进度尚未完成,所谓的“最新的一本”也只能是截止到当前这个时间点的作品。他倾向于将萨尔曼·鲁西迪的《午夜的孩子》视为近期阅读的一部,这部作品充分体现了哈罗德·布鲁姆所提出的三个评判标准:审美魅力、认知深度和智慧之光;同时,它也满足了卡尔维诺对经典作品所设定的多项条件。我之所以将其视为经典,原因如下:首先,它蕴含着充沛的创造力,不仅具备了经典的特质,还展现了独特的“灾变性”,对文学领域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拓展;其次,萨尔曼·鲁西迪所倡导的“复眼式写作”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手法,使得小说如同枝繁叶茂的百科全书般生机盎然,同时又不失诗意的魅力;再者,他在知识运用上的创新令人叹为观止,对“准确”这一概念赋予了全新的内涵;最后,其深度与广度几乎无人能及,在我眼中,唯有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可与之相提并论,但萨尔曼·鲁西迪的作品似乎更为丰富,更具思想冲击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真诚与准确之间,萨尔曼·鲁西迪常常倾向于站在真诚的立场,这一点对我有着深刻的启示。
刘玉栋提到,在他珍藏的书籍列表中,最后一本他挑选的是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所著的长篇小说《斯通纳》。这部作品与格林的《问题的核心》在精神内涵上有着相似之处。不过,《问题的核心》的故事情节显得更为直接,而《斯通纳》则更多地体现在内在的情感表达。斯通纳通过对自己一生的深刻反思和审视,达到了对人性深切的同情与理解。阅读完毕,那种生命中的空洞、悲伤、凄凉的情感难以消散,仿佛在无声中听到了惊雷。在那种沉稳、平静、清冷的叙述中,它不自觉地让你的心灵感到惊悚、颤抖,甚至变得清醒。正如其腰封上所描述的:初见故事,再观经典,三见生活,四见自我。它能够将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约翰·威廉斯对生命的记录,是如此的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