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村
榴花火红,布谷鸣叫,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收麦时节。已经三年多了,每到老家动镰割麦的日子,我就蠢蠢欲动,好想再置身那云雀脆鸣的原野,闻着麦香,头顶喧腾火热的太阳,用原始的方式,弯腰挥镰,去割倒那一垄垄金黄的麦秆,陪母亲收割她那一亩二三分地的麦子。
然而,这已经只是我的奢望了。母亲已再无可能在五月里的某一天,早早地站在村口那棵老椿树下,等着我和弟弟从外面回村陪她割小麦了。在2018年农历的9月9日,她老人家仅仅吃了三四个月当年自家田地收割的新麦磨成的白面馒,就突然撒手人寰,当年,那块她挂念了几十年的麦地,就收归了村集体,划分给村里其他乡亲们了。
说起来,二十多年了,我和弟弟每年陪母亲割麦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际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也分到了五亩多土地。当时,我父亲已去世好几年。
分到土地的前几年,我正在外面当兵,弟弟还在上学,母亲就和近门的几家组成了互助组性质的团体,在农忙时节,多出些劳务费,或者在购买农机具上比有劳动力的家庭多拿些钱,亲友们割麦种地浇水施肥的一应农活,也就在母亲的积极参与下,帮我家“互助”了。
“互助”由于是自发自愿的,也就注定了这种邻里相互帮衬着种地模式的松散。由于种地越来越不挣钱,又相当劳累,有些亲友就开始出门打工,顺便把责任田转租给了别人,加上“互助”期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免引起一些互助人家之间的隔阂,等我转业回到离家近百里的N市,弟弟上了大学迁出了户口,也就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应该是1993年的麦季吧,我母亲在麦收之前就托人捎信给我,让我通知已在市里某局做科员的弟弟,在这年的“六一”前后,都请几天假,回家帮她把麦子收割了。
这时,我才知道,老家那个“互助组”解散了。好在,因为我和弟弟的户口都先后迁到了城市,家里加上自留地,也就剩下一亩七分土地了,回去割麦,也就是三四天的工夫。我和弟弟都还能请到假,这就相约回家陪母亲收麦子。
那个年月,收割机在农村还没有普及起来,仅有的手扶拖拉机改装的小型收割机也仅仅是把麦子割倒,余下的捆麦,拉麦进场,脱粒,堆麦垛等工序,都需要人工解决。母亲就对我和弟弟吩咐:“小手扶割麦麦茬子高,放得可乱,不胜咱手工割。”
母亲那时候已六十出头,说过,就掂着镰刀,挎上一个装了磨镰石、塑料水桶和黄瓜、鸡蛋等零食的竹筐下了地。
尽管我家仅有一亩七分地,母亲也还留几分地种春玉米和蔬菜,但剩下的一亩二分左右,母亲多是种小麦,种罢小麦就种玉米。
当时的麦季,收麦还沿袭着几千年的传统。从割麦到把麦子收进粮仓,还要经过割、捆、晒、拉、垛、脱粒、扬场、堆草垛、搬运麦子等七八道工序。
可别看割麦是件仅掂把镰刀的轻松活。一旦干起来,苦滋味还是难以言表的。割麦时节,多处在烈日当空时段,割麦人弯腰割麦,头顶肩背都暴露在热风炎阳之下,胳膊脸还要忍受麦芒的刺扎,镰刀挥舞得还要力道恰当,路线正确,不然还有割到脚踝或者手指、胳膊的危险。
在这样的环境下,汗水很快就会湿透衣背,更不好受的是腰部弯的时间一长,就十分困疼。我和弟弟毕竟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庄稼汉,头两年割麦时,弯腰割不上五十米,就觉得腰酸背痛,总是割一把麦子要直一直腰板,结果,两个人还没有年过花甲的母亲割得快。
说起来好笑,我弟弟在第二年回家割麦时自认为已经是老把式,还暗中要和母亲比比谁的镰刀头子快,结果,一镰不慎就割破了脚踝。活没干完,还让母亲心疼了好几天。
不过,割麦的过程累是累一些,但比我们哥俩更累的母亲,在我们陪她收麦子的三四天里却是满脸喜气,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头。尤其是当乡亲们都当着她的面夸她养了我们兄弟两个孝顺的孩子时,更是笑得分外响亮,还总是谦虚地说:“我这辈子没材料(计谋),糊哩糊涂地活。不过,娃们自己争气,怪好哩!”
割麦累,弟弟就对着长长的麦垄皱眉发愁。母亲就教给他一个消愁的方法:“二娃,你别只看那那片长垄的,你先把麦垄在心里分成小片短垄,想着啥时间能割掉多少,想着蚂蚁啃骨头,一点点地割,越割越少,就不发愁了。”又说:“再大的麦地,只要一镰一镰割下去,总有割完那一天哩。”
弟弟用上母亲的割麦心法,果然就有了一个接-个的成就感。后来,母亲再种麦子就把大田划成了若干小块,我们割麦时,就有了割麦的小目标,好像效率也提高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我们母子三人,一亩多麦地全部收割完毕要两天左右,加上拉麦进场、打麦堆垛,三四天时间,母亲总是比我和弟弟更加忙碌,每天的三顿饭,母亲还要变着花样,做得让我们尽量有食欲。尤其是中午那顿饭,往往是我和弟弟回家或横躺在地头的树荫里,睡得最舒畅的时候,由母亲把饭菜端到跟前或送到地头享用的。
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往往是喂鸡喂鸭,或是手里拿着一个大馒头,就着一根大葱,就开始在麦田里复收遗留的麦穗了。我和弟弟总是劝她歇会儿,她总是回答:“我不累。这眼看到嘴里的粮食丢地里糟蹋了,怪可惜哩。”
“哎,我上班的时候,天热坐在空调房里整天也不知道啥叫幸福,这一割麦呀,能躺在地头田埂上歇会儿也觉得美得很哪!”弟弟有次躺在麦捆上就这样感叹。
我也随声附和:“嗨,真是不干农活不知道农民挣钱不容易,这一亩麦子费老大劲,才卖千把块,咱一个月大几千工资了,干工作还免不了有时发牢骚。我这再回单位上班,可要好好干,不然真对不起发的工资哩!”
母亲听了我们哥俩的感喟,就笑得更为轻快。这便随机教育我们:“为啥说要给读书人有时候来点劳动改造哩。这劳动其实就是对人也有好处哩。你们看看,要是不劳动,咋能有这些感受哩?”
“妈,你还别说,割麦这活就是锻炼人,也能强身健体。”弟弟就眉飞色舞地说,“我平时在单位一顿二两重的馒头就够了,回家割麦就成了草包肚子,硬是能吃两个三两重的馒头,再吃一大碗稀饭,猛造那么多菜,半晌还要喝凉水吃鸡蛋啃黄瓜。嗨,喝那么多凉水也不拉稀尿尿,成狗鳖子啦!”
母亲就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吃得多才有力气干活。干活干活,那可就是越干越活,对身体有好处哩!”
我这就谈了我的感受:“我割麦回单位后也有大半月感觉特精神,看来干干体力活对身体真有好处哩!”
“割麦不光是对身体有好处,你们没想过,你二伯家的黑娃哥为啥割麦总是第一。人家割麦一弯腰不割到头就不直腰,脊梁上放块瓦片也掉不下来,那是啥原因?那是用心不急躁哩。”母亲就趁机开导我们兄弟俩,“还有你栓子叔,扬场扬得好,麦垛堆得那才好看,跟巧手媳妇包的豆包馍一样,圆不溜溜的。你们想过没有,咱老农民里也有有才的哩。叫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来堆个垛试试,你们堆那麦秸垛,跟个歪蘑菇一样,真不能跟人家的比哩!”
就这样,我们娘仨边割麦边聊天,累并快乐着,几天时间过去,换来了金灿灿的麦子倒进粮缸,换来了新麦磨出的细面做出的各种面食的香。
一晃,我和弟弟都先后娶妻生子了。但每年的麦季,陪母亲割麦仍旧是保留节目。秋季种的是玉米,母亲多是花钱雇人收回,倒不是太重视。
尽管割麦的时候,我们哥俩刚开始都做过各自夫人的工作,但随后几年,割麦的时候,竟然都能带了老婆孩子到老家“体验生活”了。
这样一来,我母亲就更是对我们回去割麦很当一回事。当回事了就格外用心。不但提前打扫庭院,把锁在箱子里的被褥在太阳下曝晒得暄腾如面包,蕴藏丰厚的阳光味道,还早早地把上年割麦时的衣物鞋子找出来,再次洗洗晒晒,把镰刀磨利了,架子车轮胎充足了气,轴承里滴好了润滑油。又备好了鸡蛋咸鸭蛋和豆酱、腊货等好吃好喝的,单等着我们赶回家割麦子。
“咱家割一次麦,过个麦季,真比过年还热闹。”我老婆有次就对我说玉米地和娘的故事,“算算账,咱们割一次麦,不算你和弟弟的工资,光吃喝花销也抵上麦子钱了。”
我听老婆这样说,就笑笑,告诉她:“往后当着妈的面可别乱说。咱割麦不能只算经济账。”
我们就这样陪母亲年复一年地割着麦子,我和弟弟的职务也逐渐提高。到了2010年前后,我已做到了公司中层,弟弟己提拔为副处级干部。此时,老家的麦收,除少量丘陵地之外,已大面积使用了大型收割机,而我母亲那一亩多麦子,每到成熟时节,依旧是让我和弟弟请假拿镰刀收割,而后,拉到场里晒干用脱粒机脱粒。
对此,乡亲们也多有不理解的,就问母亲:“你也七八十岁的人了,儿子也有出息,不缺吃不缺花的,还种这连仨核桃俩枣也不值的麦地干啥?该享福了!”
我母亲却笑眯眯地说:“我生就的劳碌命,喜欢种地。自己种的粮食,存着吃心里不慌哩!”
我弟媳有一年替忙于工作的弟弟回家帮母亲收麦,见很多收割机一遍过去就把大片的麦子变成了麦粒,一问,每亩收割费仅四十元,就顺口对正复收麦子的母亲说:“妈,收割机效率太高了,咱何必找罪受?我出钱,也叫收割机把咱的麦子割了吧?”
我一听弟媳这样说,就知道她犯了忌讳,一看母亲,母亲倒是平和地朝弟媳解释:“我也不是在乎那几个割麦钱。我这几十年割惯麦子了,一会就过了麦季,觉着身子骨还没活动过来哩。”说过,又补充道:“明年还是叫二娃回来割麦吧,要不,他歇得时间长了,又忘了割麦是啥滋味哩!”
这一年,我们收过麦临走的时候,母亲已早早地给我和弟弟家每家磨好了30斤新麦面粉,还各自装了一小袋麦仁,又搬出两箱咸鸭蛋、两袋各80枚存在冰箱里的鸡蛋,特意提醒:“这都是咱家的麦和粮食喂出的蛋,城里人时兴吃这个,你们拿回去慢慢吃吧。”
母亲说着,不由得感叹一句:“唉,这麦呀割着割着就把人割老了。我也不知道还能叫你们陪着再割几年麦!”
母亲的这句感叹,听得我的心里沉沉的,就安慰她:“妈,您劳动一辈子,虽说受苦受累不少,可是您心态好,身体素质好,又没大毛病,通能割麦吃好面哩!妈,您就放心吧,往后每年割麦,我们弟兄两家一定年年回来,您就是割不动麦子了,坐到地头指挥着,我们也把麦给收到屋里!”
我的一番劝慰,说得母亲笑呵呵的。
第二年麦季,我弟弟就提前安排了工作,带上弟媳,约上我提前一天回到家里。母亲看着我们忙前忙后地收拾着割麦的工具,聊着些往年割麦的趣事,看到她常年独守的院落又顿时洋溢着欢腾的生气,慈祥的笑意又荡漾在历经沧桑的脸上。
人道是“好景不常在”。母亲过了八十五岁生日,身体已大不如前。但直到她90岁这年,腿脚已不太方便,我家已请了一个远房亲戚给她做保姆,我们还是在麦收的那几天,拉上她到地头去,看着我们割麦。
这年,我母亲望着她那一亩多地金灿灿的麦子,对趁着星期天回老家帮她收麦的我的儿子大虎说:“奶奶给你出个谜语猜猜吧?出门冷,回来热,支楞胡子要坐车,你猜是个啥庄稼?”
大虎听我说过这个谜语,就故意说:“这个,不会是麦子吧?”
“你小子,真聪明!咋不是麦子哩!”母亲就夸赞她的孙子。
大虎却俏皮地说:“起码现在这个谜语不够准确了。小麦已经不是支楞胡子坐车回家了,已经成净麦粒回家了。”
母亲听了大虎的话,就轻轻地笑着说:“看来,我也要学学麦子,该回家喽!”
我听母亲这么说,又说得那么平静坦然,心中虽有酸酸的感觉,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祝,愿母亲能多吃几年她喜爱的新麦。
可是,仿佛是麦子般的宿命玉米地和娘的故事,一晌便由青变黄而成熟了。我母亲在91岁这年的重阳节,中午刚吃过一碗面条,却突发心梗昏迷过去,昏迷了还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人世。
“表奶奶走得好安静。”保姆说,“她前几天还在念叨着该种麦子了,说下一年也不让表叔们回来割麦,也用收割机哩!”
安葬了母亲,这一年的麦地我们已交给村集体了。
尽管我家已自此不种麦子,我和弟弟也再没陪母亲割麦的福分,但在每年的麦收时节,我们都要回趟老家,用手机录一些麦收的情景,再跪在母亲的坟头播放一番。
“妈是保准能看到麦收的情景吧?”弟弟说。
“保谁会看到!”我的心中麦浪翻滚着,十分肯定地回答。
(说明: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