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下葬的次日,蒋卫国将那个装满他所有退伍金的钱袋,猛地朝餐桌上一顿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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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他的法定母亲柳芬,手里正拿着一块布,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桌面,好像死去的不是她配偶,而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这笔钱有五千元,蒋卫国看着她,语气毫无暖意,你和你父亲结婚才半年,这点钱足够了,今天必须整理物品,离开这个家。
柳芬擦桌子的手,顿了一下。
她不注意钱,也不瞧他,慢慢把头抬起来,视线停在了墙上的,蒋卫国母亲的逝者照片上。
她一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长时间没有移开目光,那目光中,流露出的却是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感受。
“听见没有?”他不耐烦地催促道,“别在这装聋作哑!”
她终于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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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一种如释重负的、冰冷的平静。
然后,她说了一句话。
就那么一句。
蒋卫国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雷,从头到脚,给劈傻了。
他叫蒋卫国,理解她话语的真正含义,需要从他卸下军服,登上归途列车的那一天开始追溯。
01
这列慢车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动声,历时三天两夜,最终抵达了安平镇的这个小站点。
蒋卫国背着个半人高、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包,走下火车,使劲吸了口家乡的空气。
空气里,有股烧煤球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呛人,但亲切。
五年了。
他在部队的这五年,安平县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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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那棵形态不正的老槐树至今还在,阳光穿过枝叶,地面形成许多零散的光斑,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心里头,又激动,又有点近乡情怯的紧张。
激动的是,马上就能见到他爹蒋向前了。
紧张的是,不知道他爹这几年,一个人过得咋样。
她母亲一年前去世了,是患肝癌走的,去世时儿子还在部队执行演习任务,甚至连送她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从那以后,他最担心的,就是他爹。
他爹那个人,老实巴交一辈子,除了会摆弄几亩地,啥也不会。
母亲在世时,家中总是整整齐齐,父亲甚至不清楚袜子应该放在何处。
如今母亲离世,家中只剩他一个独居的老汉,这样的生活,恐怕会过得一团糟吧
蒋卫国心急如焚,在县城乘坐了唯一一趟开往柳树镇的公共汽车,接着又沿土路步行了七八华里,最终在夕阳西下之际,望见了自家那标志性的、青砖砌成的灰瓦小屋。
院门没关,虚掩着。
他心里一热,想着肯定是爹知道他今天回来,特意给留的门。
他咧嘴欲言,正要喊声“父亲,我归来了”,脚刚踏入家门之际,他整个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西墙的底部,她母亲生前最钟爱的那些草木花卉,被别人用竹制长杆小心地架设了支撑结构。
东边墙壁上,依然挂着一些新洗净的衣物,其中有一件,是他父亲那件穿了将近十年的旧式背心。
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那是一位女性,年纪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留学之路,体态轻盈,身穿一件带有小碎花的的确良上衣,腰间系着一条旧围裙,那条围裙是他母亲生前最钟爱的。
她嘴里哼着调子,手里剁着菜,刀刃碰到砧块,发出“嗒嗒嗒”响亮的音节。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去,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那场景,温馨得……让蒋卫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时候,堂屋的门帘被挑开,他父亲蒋向前,手持茶壶,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
见到儿子,他激动极了,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盛开的菊花一般美丽。
当他的视线,落到蒋卫国那张阴郁得如同古井的脸庞上时,他的面容,又突然间扭曲成了难堪的神情。
他身上的衣服,是新的。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整个人父亲的葬礼,比蒋卫国想象中要精神得多。
也陌生得多。
“爹。”蒋卫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他的目光,越过父亲,死死地盯着厨房里那个闻声走出来的女人。
她就是柳芬。
就算化成灰,蒋卫国也认得。
她曾是柳树镇声名显赫的寡妇,容貌出众,然而其名声,却颇为不堪。
她一瞧见蒋卫国,似乎也愣了一下,手指在围裙上不安地摩挲了几下,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比啼哭更难看的笑容。
“向前,这就是……卫国吧?都长这么高了。”
是的,是的。蒋向前搓着双手,神情十分尴尬,卫国,这位……这位就是你柳姨了。从今往后,她……她将是你母亲了。
我母亲已离世一年了。蒋卫国凝视着父亲,逐字逐句地陈述,语气寒如霜雪,我蒋卫国,此生仅有一位母亲。
02
那天晚上,蒋家那张小小的八仙桌上,第一次,坐了三个人。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有鱼有肉,比过年还丰盛。
可这顿饭,却吃得比上坟还压抑。
蒋向前坐立不安,一个劲儿地给儿子夹菜,嘴里还不停地解释。
卫国的啊,不要责怪父亲。父亲独自一人,确实……生活乱糟糟的。
你柳姨,确实是个善良的人,不仅心地好,而且手艺精湛。若非她,我这副老身板,恐怕早就……
蒋卫国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把碗里的饭,视作仇敌般,用力地吞咽。
柳芬呢,就坐在他对面。
她基本没怎么动餐具,只是垂着头,偶尔抬眼,迅速瞥一下蒋卫国,那种目光,慌慌张张的,仿佛担心他会伤害她。
装!
蒋卫国心里冷笑。
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性,居然能让她父亲这样的老实人如此轻信,她绝非寻常之辈。
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还不知道是装给谁看的。
吃完饭,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
蒋向前把儿子拉到院子里,掏出根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卫国,父亲明白你内心憋着不满,他深吸一口气,你母亲离世了,生活总要继续,你柳姨遭遇不幸,孤身一人……
“她还有个孩子?”蒋卫国心里一惊,打断了父亲的话。
是的,由她之前的伴侣所生,如今已进入小学阶段,目前寄养在父母亲家里抚养。
蒋卫国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好啊,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这是迎娶了一位,又打算续纳一位,竟将他们蒋氏视为随意使唤的牺牲品吗?
“父亲,你那微薄的养老金,连自己都难以维持,还想负担她们两个人的生活?”他语气不佳地反问。
柳姨表示,她一个铜板也不要,自己在镇上做临时工,足以维持家庭开销。蒋向前急忙说明情况。
蒋卫国听了,更想笑了。
这话,也就他爹这种老实人会信。
那个晚上,蒋卫国卧在五年未曾踏足的屋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屋子异常整洁,是柳芬仔细清扫过的,床铺上的被褥也很新,散发着刚晾晒过的日光气息。
可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睡在别人家里。
隔壁,就是他爹和那个女人的房间。
他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俩说话的声音。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那声音,却像细小的刺,持续不断地刺痛着他的内心。
他想起了自己的娘。
想起她是怎么一针一线地,给他缝补衣服。
想起她是怎么在冬天的夜里,把他的脚捂在她怀里。
想起她临死前,还在念叨着,没能看到他娶媳妇。
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湿了枕头。
蒋卫国攥紧了拳头。
这个家,是他和爹娘的家。
他绝不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鹊巢鸠占!
03
从那天起,蒋卫国就把柳芬当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他如同隐蔽的探子,将部队中学到的所有技巧,悄然运用,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她很会演戏。
在蒋向前面前,她永远是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
对蒋向前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天冷了,她会提前把棉衣拿出来晒好。
天热了,她会熬好绿豆汤,给蒋向前解暑。
蒋向前每月领取的养老金,一到手就全部交给老伴保管,她从不随意动用,每一笔开销,都用笔记本详细记录,分毫不差。
如果不是蒋卫国内心早已对她有了定论,他几乎就要相信,她是一个真心诚意陪伴自己父亲生活的贤惠女性。
可她背着蒋向前做的一些事,却让他越来越心惊。
她会偷偷地翻他娘的遗物。
某次蒋卫国提前归来,恰巧目睹她正在整理其母遗留下来的那个樟木盒子。
那些物件,是他母亲生前最珍视的物件,有几件穿过的旧衣裳,有几张泛黄的老相片,还有几块年轻时亲手绣制的方巾。
她翻得那么专注,连蒋卫国进屋了都没发现。
他厉声喝问你在做什么,她吓得全身剧烈颤动,手中的照片掉落在地。
“我……我就是想给姐姐收拾收拾东西。”她慌忙地解释。
姐姐?叫得可真亲热。
我娘的物件,不许你动!蒋卫国目光冰冷地盯着她,要求她以后要和那个箱子保持距离。
她被吓得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敢说。
除了翻东西,她还总爱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卫国啊,你娘……生前身体是不是一直都不太好啊?”
“你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出差啊?”
“你们家,在乡下是不是还有个老宅子啊?”
她问得那么随意,就像是普通的家常闲聊。
可蒋卫国却觉得,她问的每一个问题,背后都藏着钩子。
她就像一张网,想把他们蒋家所有的家底,都给网进去。
最让他起疑心的,是她给他爹吃的那些“补药”。
她不知从哪里弄到了许多深色药丸,药丸颜色很暗,她每天看着蒋向前把药吃下去。
她说,那药能治蒋向前的风湿老毛病。
可蒋卫国瞅着,他爹吃了那药之后,精神头反而一天不如一天。
人也变得嗜睡,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他心里头,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女人,不会是在给他爹下慢性毒药吧?
他偷偷地拿了她一颗药丸,跑到了县医院。
可检查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医生表示,那些药丸主要成分是常见的调理气血的植物药材,对健康无害,却无法根除严重疾病。
这个发现,不但没有消除他的疑虑,反而让他认为,这个女子,城府实在是太大。
04
蒋卫国把自己对柳芬的怀疑,全都跟父亲说了。
可蒋向前,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卫国,你难道在军队里待得糊涂了么?他怒视着儿子,连胡子都因生气而竖了起来,你柳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她是在照料我父亲的葬礼,绝对不是在伤害我!
“爹,你快清醒点!”蒋卫国急得不停顿脚,“她这是虚情假意,没怀好意!她就是惦记咱家的钱财,惦记咱家的这处宅院!”
“你给我住嘴!”蒋向前气得拿起茶杯,就朝儿子扔了过去。
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柳姨与我结合,分文彩礼未取,她亲自动手工作赚来的钱,全部用于资助这个家庭,你身上这件崭新的上衣,正是她为你购置的,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蒋向前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柳芬闻声从厨房跑出来,看到这场景,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正为蒋向前捶打后背助他呼吸,同时泪流满面地告诉蒋卫国,卫国明白,他内心责怪自己,但是不能这样对待你父亲,他的身体承受不住你这样的冲击。
她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在蒋卫国看来,更是恶心到了极点。
从那天起,蒋向前就跟儿子断了交流。
他看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疏远。
这个家,明明是蒋卫国的家,可他却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蒋向前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他开始出现记忆衰退的迹象,有时候连儿子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专家指出,这可能是老年性认知障碍的早期表现,并且情绪低落也加剧了病情的恶化速度。
蒋卫国目睹父亲思维日益混乱,注意到他身旁始终陪伴着的柳芬,这位被形容为“体贴和顺”的女子,他的内心感受,仿佛置身于滚烫的油锅之中,备受煎熬。
他恨柳芬,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庭,被那个女子,渐渐地带入绝境。
有一次,蒋向前难得清醒了一会儿。
他拉着儿子的手,浑浊的老眼里,噙着泪水。
“卫国,他望着儿子,嘴唇颤动着,爹,抱歉娘,也抱歉你。”
蒋卫国心里一酸,刚想说点啥。
他接着说:你柳姨,确实心地善良,爹过世之后,你务必对她尽心照顾,千万不能懈怠,要真心实意地对待她,让她感受到你的关怀和尊重。
话音刚落,他又变得神志不清了,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一些蒋卫国完全不明白的名字和往事。
蒋卫国握着父亲那枯瘦如柴的手,心里头,乱成了一锅粥。
他为什么说对不起娘?
他又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替那个女人说话?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的心头。
05
蒋向前,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清晨,他在睡梦中,安静地走了。
医生说,是突发性心力衰竭,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
蒋卫国跪在爹的床前,摸着他那冰冷的手,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他的心里头,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冰冷的、彻骨的恨意。
他认定,就是柳芬这个女人,害死了自己的爹。
是他的父亲承受了无数日夜的煎熬,以及许多来历成谜的怪异现象,才导致老人家健康状况急转直下。
葬礼办得很简单。
来的都是些街坊邻居和老同事。
柳芬披着玄色衣裳,伏在灵柩之前,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其伤心程度,甚至超过蒋卫国这个亲生儿。
可蒋卫国瞅着她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
演。
真会演。
人都死了,还要演给谁看?
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客人,家里头,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蒋卫国,和她。
还有墙上,他爹娘那两张并排挂着的、冰冷的遗像。
他见柳芬仍原地缓慢收拾着剩余物,内心的怒气突然失控。
他从布包中,拿出了那包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退役金,用力地,放在了她的桌面上。
这有五千元现金,他盯着她,语气寒如寒冰,如同窗外的霜雪,你和你父亲结婚还不到半年,这点钱足够了,今天必须打包行李,离开这个住所。
柳芬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缓缓地直起身,擦了擦手,没有看桌上的钱,也没有看他。
她转过身,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墙上,自己亲娘的那张遗像。
她的视线,十分集中,又带着诸多意味,仿佛正和一个故交,默默上演一场离别仪式。
听到了吗,蒋卫国认定她要推卸责任,焦躁地再次强调,必须她立刻离开,他命令道。
她终于收回了目光,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也没有愤怒和慌乱。
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宁静里,还夹杂着……夹杂着一种让他后颈窜起寒意的、卸下重担的欣慰情绪。
然后,她说了一句话。
蒋卫国愣住了。
他料到她会吵闹、会哭泣、会央求,却完全没料到,她竟会说出那句特别的话。
这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在他意识中轰然作响,将他积压的怒火、难过的情绪以及固有的想法,全都彻底击得粉碎。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感觉她无比陌生,又无比可怕。
他的嘴唇在颤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感到一阵寒意从后背深处升起。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正在崩塌。
他指着她,声音都在发颤:
“你……你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