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144
这几天是西方的复活节，川普总统曾打算过完节就开始复工。
但是新冠病毒仍在传播，我所在的纽约州尤其是纽约市中心，最近几天的死亡情况依然非常严重，想要恢复工作根本不可能。
我们这个地方总共才十几万居民，是个小城镇，距离纽约市中心相当遥远，开车前往需要三个半小时的时间。
这个地方虽然被中国学生私下称作“宾屯儿”，但文化气息相当浓厚，附近有几所高等职业院校。每当开学季来临，小城镇变得非常热闹，各处商店和餐馆里都挤满了当地居民以及来自全球各地的学子。
此刻，肃杀气息自280英里之外的城区扩散至此，半数以上餐馆停业，仅存几家品牌店也仅提供送餐服务，从本周起，当局还要求按出生日期前往商店，单日出生者仅限单日外出，否则即属违规，原本正常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大个子Tom是前美国陆军军士
因为这个宗教节日，联想到一位朋友，名叫小L，她信仰基督教；因为想到小L，又想起了Tom。
前美国陆军军士Tom，身高接近两米，体重二百八十磅。他生病将近两年，我们几乎没见过面。在期间，更是完全没有机会相见。分别太久的人，彼此的模样都会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Tom是那位姑娘的丈夫。这位姑娘并非典型的湖南女性，性格文静且容貌出众。最初，正是她的影像吸引了Tom。情愫萌生后，他把她从湖南带到了美国，两人因此结为夫妻，这段关系属于先结婚后相爱的类型。在那个时期，中美两国人民结为伴侣在我们耳畔听来极为罕见。
Tom曾经结过婚。六十年代，他应征入伍，在越南服役，担任通讯兵。战争结束后，他和其他许多军人一样，饱受战争创伤的折磨，导致他酗酒成性，性情变得不稳定，与前妻的关系难以维系。等到他们最终分手时，已经有了两个女儿。Tom的小女儿嫁给了现役军人。某年，这对空军夫妇同时接到任务，需要出差。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把两个年龄在三四岁之间的孩子托付给Tom和小L，让他们帮忙照看，持续了整整十个月。连母亲都没做过的小L，直接升格为外婆。
他们没有孩子，日子过得挺安稳，Tom在电信公司上班，小L是干会计的，算得上美国中产阶层，家里有栋大房子，还有辆大车，车里得宽敞些，毕竟Tom身材高大，一只吉娃娃狗是他们的宠物，工作日正常上班，周日会去教堂，小L是个虔诚的基督徒，Tom不是，不过也常陪着她去
疫情暴发之前，我们这一群中国友人时常相约聚餐，有时也和伙伴们玩“斗地主”或去唱歌跳舞。Tom有自己的社交圈子，首先他加入了越战老兵协会，在聚会时，几位老战友会依次分享心事，排解压抑的情绪。其次他还有一帮摩托车爱好者，他们手上有数十辆机车，全都戴着黑色头盔，骑行时两人并排，引擎轰鸣声震耳欲聋，一路疾驰非常威风。
我不信教，也不开摩托，经常在Party上见到Tom。做东道主的都喜欢Tom来，因为他吃得多（说明主人招待周到），不挑食（主人招待不周也能将就），不做作（中文说得不好没有多余的客套）。吃饱喝足后，Tom就会被小L“赶走”早点回家，因为大家聊得兴起时没人理睬他讲英文。
小L担任春晚舞蹈队队长
我与L相识于十五年前。当时一些旅居海外的游子，怀念故土，发起了成立华人文化团体的倡议。我担任该组织的领导职务，L则作为理事会成员，主管经济收支事务。
2005年岁末，当地华裔居民数量有限，美国人对中华传统文化认知度不高。我们通过募集捐款招募参与者，精心筹备了一场时至今日大家依然记忆犹新的春节联欢晚会。
小L是舞蹈队的负责人。每当严冬时节排练结束，身材魁梧的Tom总会适时赶到，他撑开厚重的外衣，小L穿衣服的样子十分优美宾汉姆顿大学，如同跳舞一般，Tom则在旁边提着各式各样的演出服饰。
一年半之前，小L还能跳舞，Tom却生病了。他得了脑癌，病情很严重。小L因此提前退休，Tom也不再参加聚会。许多美味的甜点被医生禁止食用。朋友们只能请小L代为传达关心，希望Tom能够坚强些。
疫情粗暴地打断了Tom的快乐
Tom需要我们为他加油吗？几个月前，小L寄来一段影像，Tom伫立在家门口，车友们的机车一辆一辆悄无声息地经过他家门口，有的招手，有的竖起V字手势。Tom像首长检阅队伍般站得笔挺，单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逐一向车友们致意。他回的是军礼，带着几分诙谐。
队伍非常庞大，行进节奏也迟缓。短暂时刻，Tom倚靠拐杖的身体猛然大幅度摇摆，几乎跌倒。他的神经受肿瘤挤压影响，四肢活动不灵便。队伍正移动时突然停滞，就在那瞬间，Tom若失足倒地，周遭无人能迅速搀扶。
摄影师小L拍摄时手部动作幅度极大，Tom迅速调整了状态，他向旁边的人示意，请继续前行，因为仪式尚未完全进行完毕。
Tom站在自家门口检阅摩托车队。
仪式每周二固定举行，新增环节是，仪式结束后，众人前往Tom住所聚会，驾车者自行携带食品饮料，与他畅谈甚欢。
Tom身患重病时十分难受，他病入膏肓之际却感到十分欣慰，然而这份难得的愉悦却被新冠肺炎疫情蛮横地中止了。
Tom是重点保护对象宾汉姆顿大学，他非要继续进行周二的阅兵，怎么劝说都不听。等到州长3月20日宣布纽约州全面停摆，规定除必要工作外大家居家办公，不准任何聚集活动，他才勉强同意把聚会转到线上进行。
现在Tom整日沉迷于手机，与人进行视频通话，虽然能暂时缓解一些烦闷，但这与那种呼啸而至又悄然离去的面对面会面，实在大相径庭。
疫情暴发之前，大家在Tom家聚会。
Tom让妻子取些现金放在家中
由于接收不断增多的感染新冠病毒的患者，当地医院早已暂停了所有非必要的医疗程序，普通病症的病患也难以获得住院治疗，这样的状况对于本身存在健康问题的人群相当不利。
小L说：“化疗的效果并不好，Tom的行动越来越不便了。”
美国那家军用疗养院设施完善，对于从前参战并负过伤的退伍军人服务十分细致体贴。据小L讲，由于不能入院治疗，家中因此购置了不少器具，包括能升降的床铺、行动用的车椅、以及各类检测设备，这些物品都由相关方面免费配送到府上。
最近又送来一张垫子，可以让他坐在轮椅上感觉更安稳些。另外还有一件物品，我实在说不上来是什么。电话中小L发出轻柔的笑声。
那个物件形似一把宽大的铁锹，倘若Tom失足跌倒，若我一人难以搀扶，便可借助它将人翻转，使其移至椅子上或者床铺上。
小L 所说的那个大“铲子”。
Tom是否提出了不满，我询问道，同时想到疫情阻碍了他本就有限的与家人朋友相聚的机会。
“没有，刚开始还有些烦躁，现在能和朋友视频，平静多了。”
另，Tom曾叮嘱我去取些现钱，缘于他忆起祖父告知他的若干情况。小L补充道。
先前，Tom的祖父遭遇了本世纪初的那次重大疫病流行。1918年，随着世界大战的收尾，西班牙式流感从欧洲蔓延至美国。众多刚从沙场归来的战士，并未战死沙场，反而成了这场瘟疫的牺牲品。
灾难导致经济不景气，众多金融机构破产。家境优渥的Tom爷爷存放在这些机构的资金，突然间全部损失殆尽。
过去的零碎印象使Tom心生忐忑，他希望身边能备些现钱，见小L毫无反应，他就开始念叨，说是为了对方着想，自己用钱又有什么用呢
小L停住了话头。我明白，Tom是忧虑自己的病没法治好，小L在美国没有亲人，独自一人生活会很艰难。
Tom刚被确诊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手里拿的是我寄去的礼物。
我无需去抚慰小L，因为她有神的护佑。或者，她明白这是神安排的磨砺。面对神明，人类本就脆弱不堪，然而在疫情肆虐之时，即便是再柔弱之辈也必须磨砺出坚韧之心。
我对Tom感到愤愤不平。他历经艰险从越南的泥泞地带侥幸逃生，却不幸被困在这场疫情之中，被剥夺了观赏摩托车方阵的最后乐趣。
晴朗的时候，他常常让我开车带他四处逛逛。他不会中途下车，也不去拜访朋友，只是想随便走走。小L在Tom打呼噜的声音里低声告诉我。此刻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小L独自看护着先生，一边跟我聊天，一边通过监控设备观察着Tom。
到目前为止，小镇的患病者数量已经达到一百一十七人，其中死亡的有六位。同纽约市那令人震惊的统计相比，我们这里目前还算平稳。
预判的流行高峰可能就要到了，由于今天轮到我能够外出时，察觉到春天已经应约而至。
整理：南都记者靳格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