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日本那天,我跟老高大吵了一架。
或者说,是他单方面地输出,我懒得回嘴。
“疯了吧你?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年轻搞什么自由行?”
他把我的行李箱拉链扯得滋啦响,好像那不是箱子,是我的脸皮。
“小琴在那边都安顿好了,我去看看她,顺便散散心,怎么了?”
出去走走?我看你是闲得发慌!房贷不用还了?儿子补习费不用出了?就你这个收入,够你在东京喝几顿白开水?
老高这人,一辈子就活在自己的逻辑里。
他的想法是,钱,一定要用在具体实在的物件上。比如说,他那台新购置的越野车,又比如说,他手腕上那块听说可以增值的手表。
对于外出远行,特别是前往日本这类容易引起争议的地点,在他心目中几乎等同于背叛国家。
日本人向来如此,你难道不清楚吗?他们总是卑躬屈膝,暗地里却可能算计你。一旦你遭受了损害,到时候连哭泣的地方都没有。
我把护照塞进包里,没看他。
“我四十年活下来,坑我最狠的,好像也不是日本人。”
这句话像个开关,老高的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装模作样是给谁瞧呢?我为了这个家耗尽心力,你却拿着钱在外逍遥,反而反过来指责我?
我不想吵。
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吵架都觉得耗费生命。
我只是觉得憋屈。
这次出游的开销,是我辛苦积攒了三年的个人储蓄。它包含了每日乘坐公共交通节省的出行成本,也包括了午餐时自备餐食节省的伙食费用,更涵盖了多次婉拒同事邀约节省的应酬开销。
是我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为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
老高不懂。
他永远不会懂。
他心目中,我的生命,必须时刻围绕着他、孩子、这个家庭旋转不停。只要我打算稍作停顿欣赏周围,就是我的过错,是我太任性。
飞机离地之际,目光投向窗外,见城市轮廓渐渐缩小,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酸楚,眼眶随之发热。
不是因为跟老高吵架。
因为我终于能够暂时地,卸下高太太的身份,放下小宇的母亲角色,只做回真正的自己。
哪怕只有短短一个星期。
也够了。
小琴来机场接我。
她依旧是那样,身形单薄,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T恤搭配牛仔裤,脑后梳着一个马尾辫,看上去宛若一位初出茅庐的学子。
完全感受不到,她是一位在海外独立生活将近十年的单身母亲。
“姐,累了吧?”她接过我的行李箱,笑得眼睛弯弯的。
“不累,兴奋着呢。”我说的是实话。
在开往她家的电车上,从机场出发,我如同初到都市的孩童,目光不断追逐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象。
干净得不像话的街道。
安静得不像话的车厢。
在场的人全都垂着头,不是摆弄手机,就是阖眼静思,交谈时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跟我想象中的日本,一模一样。
也跟老高嘴里的日本,完全不一样。
老高说,日本人都是变态,地铁上全是色狼。
我看到的,是老爷爷老奶奶挨着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落日把他们的银发染成了金色。
老高说,日本人看不起中国人,个个都给我们甩脸子。
我向人问路时,一位年少的姑娘,不仅为我指引了方向,而且担心我理解不了,用手机上的翻译工具,逐字逐句地发给我看。
她鞠躬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暖暖的。
小琴居住的地方是一条十分僻静的巷子里面,那里有座两层高的建筑,在日语中称作“一户建”。
她租了一楼。
屋子面积很小,不过经过她打理,变得非常干净整洁。铺在地上的草席,有种独特的草本气息,闻起来感觉十分舒适放松。
“委屈你了姐,就这么个小地方。”小琴给我倒了杯麦茶。
“说什么呢,比我家那乱糟糟的狗窝强多了。”
我脱了鞋,光着脚踩在榻榻米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中,带着奔波的劳累,夹杂着与老高争辩的懊恼,同时隐约流露出一缕,难以言喻的,对崭新日子的期盼。
晚上,小琴做了几个家常菜,我们俩喝了点小酒。
聊起这些年的生活,她眼圈有点红。
“姐,你知道吗,刚来那几年,我真的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
沟通存在障碍,难以获得理想职位,于是选择在超市服务台就业,每日站立超过十个小时,到家时双腿明显浮肿。
“最难的是被人看不起。不是日本人看不起我,是有些同胞。”
我愣住了。
他们认定,一位女性,结束婚姻,独自远赴日本,绝非正派之辈。背后议论,言语极尽刻薄。
我给她夹了块玉子烧,“都过去了。”
她微微颔首,饮了一口饮品,表示认同,时光荏苒,已成往事,如今日子过得舒心,女儿也渐渐成熟,自己则转而从事了文职类工作,虽然收入微薄,却十分稳定安心。
“就是……”她顿了顿,“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孤独。”
我看着她。
灯光下,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
我知道,她说的孤独,不是身边没人的那种。
是一种,融不进任何一个圈子的,悬浮在半空中的孤独。
在国内,她是“去了日本”的异类。
在日本,她又是“中国人”这个标签下的外来者。
两头不靠岸。
我忽然就想到了我自己。
在家中,我是老高的附属,是家庭的一份子。在工作场所,我是即将被新员工替代的中年女性。
我也是悬浮着的。
只不过,我的世界,比小琴的,更小,更憋闷。
第二天,小琴要上班,我自己一个人出去逛。
我去了新宿。
传说中世界上最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潮汹涌,却井然有序。
红色信号灯亮起,所有人停下了脚步,绿色信号灯闪烁几下,人群如同决堤的潮水,从各个方向汇聚,相互交织,随后又分散开来。
没有人推搡,没有人抢行。
我站在路边,看了足足十分钟。
觉得很神奇。
然后我去了商场。
想给儿子买双他念叨了很久的限量款球鞋。
专柜的导购小姐姐,妆容精致,笑容可掬。
我说英语,她也努力用英语回答我。
我说得磕磕巴巴,她听得也连蒙带猜。
但整个过程,她没有一丝不耐烦。
她协助我确认物品数量,说明这双鞋要通过抽签方式获取,紧接着又建议了另一双样式相近的商品。
我试穿的时候,她会蹲下来,帮我把鞋带系好。
那个姿态,谦卑得让我有点不自在。
在国内,我去柜台购物,碰到的店员,十个人中有八个,都好像是我亏欠了她们。
那种审视的、挑剔的、带着优越感的眼神,我太熟悉了。
可在这里,我感觉自己被当成了一个真正的,“客人”。
我最后没买那双鞋。
但走出商场的时候,我心里很舒服。
中午,我随便找了家拉面店。
店很小,只有一排吧台座位。
这位老板年纪不小了,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他总是板着脸,很少笑,总是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在给客人下面。
店里除了我,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上班族。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大口地吃面,大口地喝汤。
热腾腾的汤头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那一刻,我猛然发觉,老高谈论的那些,诸如国家整体利益,又或是过往的恩怨情仇,似乎都与我相距甚远。
我只是一个,饿了想吃碗热面的,普通人。
这位日本老先生,其实也只是一位,希望制作出美味面条,让食客们感到愉悦的,平常人而已。
就这么简单。
下午,老高的微信来了。
一张他和他那帮哥们儿喝酒的照片。
配文是:老婆不在家,兄弟们嗨起来!
照片里,他满面红光,搂着旁边一个兄弟的肩膀,笑得牙不见眼。
桌上杯盘狼藉。
我都能想象出,他们又在吹什么牛。
最近总有消息说某人买了新车,某人儿子考试得了第一名,还有人交了位重要的人物朋友。
然后,话题肯定会转到我身上。
“哎,老高,你媳妇呢?怎么没一起来?”
“嗨,别提了,去日本了,拦都拦不住!”
“去日本?那地方能去吗?不安全吧?”
难道不是这样吗!女性嘛,发量多却见识浅薄,偏要那么做。随她去吧,让她出去经历些挫折,就会明白家中的安稳才是最好的。
然后,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不想再看。
心里堵得慌。
晚上,小琴带我去居酒屋。
她说,这才是体验日本当地人生活的地方。
居酒屋里很热闹,烟火气十足。
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下班的上班族。
大家喝着酒,吃着烤串,大声地聊天说笑。
和平时在电车上、在街上看到的日本人,判若两人。
原来他们不是天生安静。
他们只把各种感受,积存在那个能够恣意挥洒的,狭窄角落里。
我们邻桌是三个男人,大概是同事。
其中一个,明显喝多了,一边哭一边跟同伴诉苦。
说的日语,我听不懂。
但我能看懂他脸上的表情。
那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委屈和疲惫。
跟前几天在家里,那个不想跟老高吵架的我,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起步网校,人与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脱掉国籍、身份、语言的外壳,内核里,都是差不多的。
人生在世难免疲惫,容易心烦意乱,有时也会感到委屈,特别想找个安静去处,小酌几杯,和伙伴们发泄一下情绪,说些不雅的话。
小琴碰了碰我的杯子,“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笑了笑,“没什么,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可不是嘛,日本人其实也挺悲惨的。社会阶层分明,负担沉重,日子过得十分憋屈。
“所以他们需要这种地方,来释放一下。”
“对。白天是人前光鲜的社畜,晚上是人后买醉的酒鬼。”
小琴的语气里,有同情,也有几分过来人的了然。
我忽然问她,“那你呢?你在这里,压抑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也压抑。但跟国内的压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个地方,压制是公开售卖的。你恪守规矩,只管自己的事,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彼此之间,维持着一种很稳妥的间隔。
在国内,她摇了摇头,那种沉重感,是难以言说的。是亲戚们的不断催促婚姻,是街坊的议论纷纷,是职场上的暗自较劲。无处可逃。
我懂了。
小琴选择的,是一种清净的孤独。
而我忍受的,是一种热闹的窒息。
哪个更好?
我说不上来。
可能,都算不上好。
只是,每个人选择的,自以为能够承受的那一种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去了浅草寺,去了秋叶原,去了镰仓。
我看到了穿着和服,踩着木屐,笑靥如花的少女。
也看到了在电器城里,拖着巨大行李箱,疯狂扫货的中国同胞。
一位来自中国的旅游团成员,由于涉及退税事宜,与药品化妆品商店的工作人员发生了争执。
她嗓门巨大,言辞激烈,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日本店员还是那样,不停地鞠躬,嘴里说着“斯密马赛”。
脸上,是职业性的微笑,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站在不远处,觉得有点脸红。
我好像,看到了老高的影子。
那种,自以为有理,就必须占尽上风的,理直气壮。
那种,把别人的礼貌,当成软弱可欺的,蛮不讲理。
我悄悄地走了。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和她是一起的。
这种想法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划清界限”的念头?
晚上回到小琴家,我接到了老高的视频电话。
他那边还是那帮狐朋狗友,闹哄哄的。
“喂?媳妇儿,玩得怎么样啊?”他大着舌头问。
“还行。”
到底什么是还可以呢?日本人难道比我们中国人差吗?他们的东西既贵又不合口味吧?
他身旁的同伴凑上前,面向镜头大声询问:“嫂子,听说日本女性特别体贴,有这回事吗?”
一阵哄笑。
我皱了皱眉,“你们喝多了吧?早点散了吧。”
“别啊!”老高把镜头又抢了回去,“跟你说个正事。”
“什么事?”
我那位表弟,你或许有所耳闻吧?他正打算开办一家烧烤铺子,目前还缺二十万块钱。我琢磨着,你那位弟弟前两年不是因拆迁得到了一笔款项吗?你看,是否可以让他先暂时支援我们用一下?
我的心,瞬间就凉了。
“老高,那是我弟的结婚钱。”
哎呀,家里人哪有那么多隔阂,他先给就是了,就当是我们暂时领用,以后连本带息再还回去就好,我那表弟搞的那个买卖,我仔细研究过,绝对能赚大钱,一点风险都没有!
“我不同意。”
我的声音很冷。
老高的脸也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吗?等那家烤肉铺子开业了,赚了钱,我们家里不也能分到一些吗?
“我说了,我不同-意。”
他似乎要指责对方,却因为顾及同行的在场,最终没把话讲出来,他质疑对方是不是在日本滞留太久,导致思维混乱,连这点账目都处理不明白。
“我脑子很清醒。”
我看着视频里,那个我叫了十几年的男人。
他的脸因为酒精而涨红,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他觉得,我不可理喻。
他觉得,我胳膊肘往外拐。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那个“稳赚不赔”的项目,万一赔了呢?
我弟弟的婚事,怎么办?
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又该怎么办?
他从来不想这些。
他只想着他的面子,他的兄弟义气。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给你弟打电话。”他撂下一句话。
“你敢!”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视频那头,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老高也愣住了。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她心目中,我向来是那位,性格柔顺的,言听计从的,完全按照他吩咐行事的,家属。
“高岚,你长本事了啊?敢跟我吼了?”
“我再说一遍,那是我家的钱,谁也别想动。”
你的家?既然你要和我成亲,那么你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了,何必计较得这么明白呢?
“我现在就跟你分清楚!”
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
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所有不满,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高建国,你稍微有点自尊,就不会把目光投向我的家乡!你自己有兄弟姐妹,难道没钱帮衬吗?你那辆刚提不久的车,还有你那块手表,都卖掉了吧?卖掉这些不就能有钱了吗?
“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是的,我确实很任性。就是不想再被你当作傻瓜,被你还有你那些自诩为兄弟的人当作赚钱工具。
“你……”
我没等他说完,直接挂断了视频。
世界,清静了。
我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小琴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姐,别难过了。这种男人,不值得。”
我摇摇头,“我不难过,我就是觉得……恶心。”
真的。
是生理性的恶心。
我恶心他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恶心他那种,把所有人都当成他人生垫脚石的自私。
更恶心,过去十几年里,一直对这种恶心逆来顺受的,我自己。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是我在日本的最后一天。
我没有心情再去逛景点了。
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我关掉了手机,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不想看任何人的信息。
我漫无目的地在小巷里走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很小的拉面店门口。
就是我第一天吃过的那家。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走了进去。
还是那个时间,店里还是那几个上班族。
老板大叔也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我点了和上次一样的面。
面端上来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碗里,比上次,多了一片叉烧肉。
我抬头看向老板。
他也正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同情,什么都没有。
就是很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又转过身,继续忙活去了。
我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下来了。
我赶紧低下头,用最快的速度吃着面。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失态。
可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进面碗里。
汤都变咸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多给我一片肉。
也许,他看出了我心情不好。
也许,他只是顺手。
也许,他什么都没想。
但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日本人眼中的中国,小小的举动。
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交流有障碍的,连老高都视作“对手”的外国人。
他给了我,在那一天,最需要的,一点点温暖。
那个总说爱我的男人,承诺要与我相伴终生,结果却在遥远的地方,用最刻薄的话语,刺痛我的心。
这太讽刺了。
吃完面,我把钱放在吧台上,对着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走出拉面店,阳光有点刺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天上流动的云。
猛然发觉,胸口那个郁结了许久的疙瘩,似乎,有某种力量,不知不觉地,挪动了一丝。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这次来日本,看到的,感受到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什么日本人的态度。
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相处方式。
你可以选择礼貌,也可以选择冷漠。
你可以选择善良,也可以选择无视。
但前提是,尊重。
尊重,是所有关系的基础。
夫妻之间,是。
朋友之间,是。
陌生人之间,也是。
国与国之间,更是。
老高不懂。
他和他的那帮兄弟,永远不会懂。
他们习惯了用俯视的姿态,去评判所有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他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标签,去定义这个复杂的世界。
去日本的,是汉奸。
不借钱给亲戚的,是无情。
不听老公话的,是疯了。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们”和“他们”。
非黑即白。
而我,不想再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了。
回国的飞机上,我旁边坐了一个日本老太太。
她很优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干净的套裙。
整个航程,她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看书,喝水,闭目养神。
飞机降落前,她忽然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然后,用很生硬的中文,对我说:“旅途,愉快。”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谢谢您,您也是。”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我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老高的。
微信里,也是他发来的几十条信息。
从一开始的质问,到后来的咒骂,再到最后的服软。
“媳妇儿,我错了,我那天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
“你别生气了,快回来吧,家里不能没有你。”
“钱的事,我再想别的办法,不找你弟了,行吗?”
“你回个话啊,我快急死了。”
我看着这些信息,心里,一片平静。
没有愤怒,也没有感动。
就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人的,拙劣表演。
走出机场,我看到了等在出口的老高。
他瘦了点,也憔悴了点。
看到我,他立刻迎了上来,想接过我的行李箱。
我没让他碰。
“我们谈谈吧。”我说。
他愣住了,“回家谈,回家谈,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就在这谈。”
我找了个咖啡馆,坐了下来。
他局促地坐在我对面,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高岚,我……”
“你先听我说。”我打断他。
我把这几天在日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告诉了他。
从商场里那个蹲下来为我系鞋带的导购小姐。
到居酒屋里那个痛哭的上班族。
再到,那家拉面店,和那片多出来的叉烧。
我说的很平静。
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
就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老高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的神色,起初显露焦躁,继而转为震惊,最终变成不知所措。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问了一句: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过,也恨过的男人。
我知道,他没听懂。
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不懂,那片叉烧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不懂,那种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善意的距离感,有多么珍贵。
他只觉得,我在小题大做,在无理取闹。
“我需要表达,我逐字逐句,明确表明,彼此,暂且停顿一下。”
“什么?”他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离婚?”
“不是离婚。是分开。我想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就因为我不让你去日本?就因为我问你弟借钱?”
“不止是这些。”
我摇了摇头。
“是我们,从根上,就不一样了。”
我们的视角与以往不同,我们的待人接物也大相径庭,我们所追求的生活更是迥然相异。
“我不想再,活在你的价值观里了。”
“我不想再,每天听着你的抱怨和吹嘘。”
“我不想再,为了你的面子一个日本人眼中的中国,去委屈我自己,伤害我的家人。”
“我想,过几天,清净日子。”
老高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银行卡。
这些钱是我多年积蓄下来的,加上这次去东瀛后剩余的。它的开启密码是孩子的诞辰。家里的日常支出,你先动用。
“房贷我会继续还我的那一部分。”
“儿子那边,我会跟他解释。”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用力拽住我,高岚,你不必这样,你再给我一个改过的可能,我会改正,我真的会改,好吗?
我看着他拉着我的那只手。
很用力。
就像过去十几年里,他试图掌控我的人生一样。
我小心地,却十分有决心地,将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逐渐分开。
高先生,我注视着他,语气很沉稳,指出,这次,与你是否需要调整,没有关系。
“是我,不想再等了。”
说完,我转过身,拖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咖啡馆。
没有回头。
外面的天,很蓝。
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但很舒服。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哪儿?”
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也许,先找个酒店住下。
也许,去小琴说的那种,清净的地方,租个小房子。
我不知道。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从那个,让我窒息的壳里,走了出来。
这次日本之行,确实让我眼界大开。
它让我看到的,不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态度。
而是,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和一个,更真实的,我自己。
这个世界,有好,有坏。有礼貌,有冷漠。有善良,有算计。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可以概括的。
而我,也不应该,再被任何标签所定义。
我是妻子,是母亲。
但我首先,是我自己。
车窗外,风景飞速地后退。
我忽然觉得,前面的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期待。
我掏出手机,给小琴发了条微信。
“我出来了。”
很快,她回了两个字。
“恭喜。”
我笑了。
是的。
恭喜我。
新生。